由鲍文清所著的《启功杂忆》,为我们展示了一个真实可感的启功先生形象。作者与启功先生交往二十多年,本书是她根据亲自采访启功了解的大量第一手材料写成的,介绍了她亲眼所见的启功鲜为人知的一面
赝品
在北京要淘换一张“启功”的字很容易,你要揣上几十块钱到售卖字画的潘家园走一走,便可得到一幅,但我可以百分之百地告诉你,你得到的并不是启功亲手所写的作品,而是一幅与启功八杆子打不着的市井文人的伪作。
一天,几位好事的友人撺掇启功来到潘家园,看到门口的店铺,都挂有启功写的字。启功的第一反应是惊愕,继之又笑起来,他想起了幼时曾经羡慕清代前辈被人模仿的殊荣,今天见到的情景,竟是他想也不敢想的,这里竟是署有启功名号的书法作品的海洋,虽然没有一件是他亲手所写,但全部是仿他的书法写的,内容也都是20世纪80年代,他习惯写的词句。有人打趣地问他感觉如何?启功先生笑答,写的都比我好。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在任何场合写过这些字。有人又问,即是假的你为何不写状子告他们?启功又笑了:“这些假字都是些穷困之人因生活所迫,寻到的一种谋生手段,我一打假,也把他们的饭碗打碎啦!我为什么要这样做?”周围的人听了都哈哈大笑。有些人认出这是启功来了,就围过来劝启功打假,启功坦然地说:“人家用我的名字是看得起我,他学的这手字一定花了不少功夫,再者,他是缺钱用,才干了这种事,他要是向我伸手借钱,我不是也得借给他吗?”他向周围的人讲了古代书法名家唐伯虎和文征明的故事,他们在市场上看到有人仿造他们的书法,并没有生气,反倒在他们的赝品上再添几笔,题上款,以示支持,卖假字的人因而多赚了几吊钱,高兴而去!那些买了假字的人也十分高兴,因为他的损失并不大,高高兴兴地把字画带回家去了!此时,身在潘家园的启功多么想在所有的假字上亲手题上自己的名字,让他们都顺利地卖掉自己的假文字,高兴而去!可惜这里的假字实在是太多,题不胜题。启功在潘家园面对假字的海洋,并没有任何气恼的样子,而是充满着一种人道主义的情怀。
有人向启功请教,怎样分辨启功字的真伪?启功谦虚地说:“写得好的是假的,写得不好的是真的!”有位领导,一天拿了一件几乎可乱真的书法作品给启功看,并说:“我拿来一张字想请您看看,这个伪劣作品仿的多么像!”启功放下手里的活儿说:“好!好!我们看看!”来客把这幅字挂在墙上,启功带上眼镜走近仔细一看说:“我看你可不能这么说,这幅字可是伪而不劣呀!”来客紧接下去问:“你看这字跟您的字有哪些区别?”启功用手比画了一下说:“我的字是劣而不伪,你拿来的字是伪而不劣!”启功开了一个玩笑说:“这世界上面对我的字大体有三种人,有一种人是不认识我的人,他们对我的生存是无所谓的;另一种人是对我感兴趣,并已经拿到了我的字的人,他们盼我赶紧死;第三种人是对我感兴趣但还没拿到我的字,所以他们盼我先别死。”
一次,我在启功先生家聊天,他的侄子章景怀拿来一本书,里面有介绍启功的文字,启功指着这位作者的名字说:“这位记者来采访我,问题问的稀奇古怪,我对付他的办法是,他问东,我答西!”我插话说:“干吗这样,您对记者向来是友好的!”章景怀对我说:“他书里写的有的是从你采访启功先生的文章里抄来的!”事实是这样,启功先生只向我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谈到自己的家世!章景怀又说:“这位记者写的启功家世和你写的一模一样,纯属抄袭!应该起诉他!”我说:“没必要,这也是我向启功先生学习嘛,人家也是为了宣传启功,而且他的名气可比我大,即便是抄的,他写的有人看,还不同样达到宣传启功的目的吗?再说,那么多人仿造启功的字,公开出售,启功都不打假,我的这么一段小文字有什么假可打呀。”我的这番话可能说到了启功的心里,他指着我,哈哈大笑!
但是,前不久,事先被启功亲自认定是假货的25幅书法,在北京荣宝斋迎春拍卖会中,还是被当作“启功作品”卖掉了,22幅成交价为47.2万元人民币(加上佣金,合计51.92万元)。启功对小事十分宽容,但是原则问题他不让步。
启功说:“假冒我的字画到处都是,但我从来没有为此公开说过半句话。这一次,我太气了……”启功认为这与造他的字不同,这是以他的名义欺骗别人,对这种犯罪行为,要保留追究责任的权利。
打格
这一天,打我进了启功的家门,坐在他写字台对面的椅子上,他就一句话没跟我说,我坐在他对面看他打“格”,足足观赏了一个多小时,他才抽空抬头对我说:“你千万不要误会,客人来了,我怎么不说话?因为打‘格’这玩意儿,经常是散了心就容易打错格,这不,你看见了,我擦一遍又一遍,就是打不准确!”
这是一张四尺整宣纸,他要给比他还大的两位教授写祝词。一位是北师大教授钟敬文,
今年100岁生日,钟先生比启功长7岁;一位是北京大学教授季羡林,今年99岁。在一张四尺整宣纸上,大概要写上60-70个字,要是不打格就容易写不匀,不好看。只见他手里握着两把尺子和一支粉笔,眼瞅着,在一张空纸上,格子打满了,抬起头来左看看,右看看,上看看,下看看,怎么看就是不对劲儿,便拿起粉笔擦全给抹掉了,从头来。又重新打“格”,一遍又一遍,就我亲眼看到的就擦了四五次!
我忍不住对他说:“您告诉我,应该是什么标准,我来替您打‘格’行不行?”他说:“那哪儿行啊?你不知道每个字我是怎么安排的,你怎么打?”
“好啦,就打到这儿吧!不然你该生气啦,该说‘启功怎么对来人一点都不热情啊?’”
什么生气不生气,让我感动都来不及呢!这么大的名家,写张字是这么一丝不苟,认真负责,不只是给这两位长者写字是这样,据我知道不论给谁写字,启功先生都是这么认真负责,只要他自己觉得不满意,从来不出手,不送人。
处事
启功先生待人真诚、谦虚,而且非常直率,想说什么就说什么,不管谁在眼前,想发脾气就发脾气。
我亲眼碰见他发脾气的情景:
一天,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敲门进了家。两人一见了启功便眉开眼笑地对他说:“上次,我们来时没见到您,留下两盒西洋参,您收到了吧?这次,是我妈让我们再来看看您,您好吗?”
一听说到他“妈”,启功脸色就不是个样儿了,出口就说:“西洋参那边有一堆,你们自己去挑一挑,哪份是你们的,给你妈拿回去吧。”两个人也没坐一坐,不好意思地扭头就走了!我小声对启功说:“您别生气,人家已经都走啦!”启功才消了点气,说:“他们不提他妈倒没什么,一提他妈我就气不打一处来!”启功的脸气得通红通红,说:“你不知道,他妈这人不好,我最困难那会儿,他妈那个挤兑我们哟!净说我们家和我的坏话,我挨斗的时候,他妈可高兴得要命呢!欺负我老伴,老伴气得直哭,无中生有地骂我……今天我好啦,他妈就不时地派孩子来看我,你说,这还叫人吗?还叫什么一个家族的人啊?”
今年4月启功去扬州回来,我去看他,问他,这次出去高兴吗?他说这次去扬州很多朋友请吃饭,还有送东西的。有一天,有人请吃晚饭,坐在旁边作陪的是一个解放军,他好心就怕启功吃不好,够不着,便不断地请吃这,请吃那,还不断地把菜夹到启功的碗里。启功先生不好意思地说:“不必客气,不必客气,我自己来。”启功愈说,他就愈不断地往碗里夹,最后启功碗中的菜满满的了,鱼肉、鸡肉、鸭肉......已经没法下筷子了,即便这样了,对方还是不断地往里夹。这时,启功显得不太高兴,便找来一个空碗,放在桌子上说:“你夹吧,随便夹……”话音一落,一甩袖子,不领情地走了!
我听完这个故事也觉得夹菜的那个人真没劲,这种请客人吃饭的方式有多笨,有点假惺惺的,可是,我还是请教启功说:“不管怎么样,人家还是好心,客气,您看,您这么一走,多让人下不来台呀!”
启功说:“你不知道,我最不喜欢这样填鸭式的吃法了!”他说:“我们满族有个习俗,人死后,习惯在一个碗里装满各种肉类等食物,放在死人棺材头上,让死人带到阴曹地府去吃,只有人死了,才是这种情景。你说,这个人奇怪不奇怪,他就是不听劝,他夹个没完,好像是好心,我见到这种情景心里就是不舒服。”
启功说,他和老教授张中行的经历差不多,都有过不少磨难,所以对世事也就多持无所谓的态度。不久前,正值深秋,张中行有山西之行,归后心脏不适。启功听说以后,送他一个字“该”!此后启功说,他曾劝告过他不要出门,因天时已变,若出游,也待来年春暖再玩。人小的时候不听大人话,不爱多穿衣服又贪吃,穿少了再胡这么一吃,停食着凉,弄出病来,大人生气,屁股上给一巴掌,说:“该”!这人老了跟小孩一样,到处乱跑闹病了,也是“该”。没过多久,启功便去看了他。一次我去探访张中行,他对我还谈到了这件事,并说:“骂得好!我再也不随便出门了。”
我的朋友陈嵘琚得病了,启功知道以后,告诉我:“你们多劝劝他,他这个人我是清楚的,太内向啦,这样下去会把他毁了。遇见事情就怕想不开,田世光(著名画家)不是就因为这个死的吗!田世光得了病以后,就嘀咕这下子我可过不去啦,于是天天这么想,对谁都不说,闷在心里,结果给闷死了。”然后又说:“像我这样的就没事,上了医院,大夫说别动,别动,给你输液!我说输什么液呀,人家还要请我吃羊肉泡馍呢!所以,我就没事,他们就不行!”
启功年轻时性格就是这样开朗、豁达,特别爱较劲儿。比方人家说一件事该这么这么办,或者说,这么这么对,这时候,启功就爱说:“狗屁!那么那么办,不也行吗!”所以有一回比他长四岁的著名历史学家牟润荪就冲着启功说:“小启有个毛病,看什么都‘狗屁’!”
受骗
启功是一位平和的老人,从来不跟人呕气,他想的最多的是如何帮助别人。惟独有一件事使他尝到了受骗的滋味,气得他闷声不语病在床上,少说也有几日。
一日,某友来访,看到启功用小楷书写的《论书绝句百首》。他粗读了一遍,就向启功提出了请求:“能否借给我回家细细地欣赏?”启功说:“好吧!你得记住还我!”友人连声诺诺。谁知拿走以后就杳无音信了,甚至连本人的面都见不到了。原来,他拿了此物跑到了香港。
这本书是启功大半辈子的结晶,前二十首是1935年他二十多岁的诗作,后八十首是1961年到1968年之作。启功对这个作品非常钟爱,是他用小毛笔一首一首写下来的,他计划着早日出版,心里挺急。
一天,另一位朋友来报告消息,说是在市场上看到了这部书稿,已经装裱成册,装饰也挺精美,打来电话问:“是不是启功的真迹?”启功闻讯,立刻和师大办公室的侯刚一起去拍卖行验明真伪,拍卖行告诉他,这本诗作早年已被某先生卖给台湾的赵翔先生。拥有巨资的赵先生说,这样一部宝贵的作品,应该让世间的识者共同欣赏,于是把它付诸印刷。这本书在台湾首先出了影印本。赵先生此举纯粹是弘扬启功的书法和诗才,便预先声明此书是非卖品,印数有限,只馈赠好友。因此大陆见之甚少。启功对赵先生此举并不甚气恼,反而写诗赞曰:“其功德不减掩骼埋,今捧斯册,诵昔人深痛之言,喜慰之极,不觉涕泪盈襟也。”启功最痛恨的是那位借走了书稿又卖掉的某先生的不智之举,他口口声声说看过以后一定归还,一见有利可图,便把它卖给了台湾的赵翔,携巨款而去。令启功望眼欲穿地等了十多年,才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让这本诗稿重见天日,此人真是可恶之极。
启功在拍卖场翻看了这本书,对侯刚说:“这就是马某借去的,不过,他背着我把它卖啦!”侯刚听了也十分气愤。
启功问拍卖的人:“这本要多少钱?”
拍卖者此时也大体弄明白了此事的原委,就说:“底价17万!”
启功听了略表诧异,随即扭头对侯刚说:“我买下来了!”
成交之后,启功便抱着自己的心血之作回到了家里。对此,启功感慨万分,这位所谓的好朋友竟能做出此事,这算什么朋友,竟拿此书去做了买卖。真是没想到,自己当年呕心沥血之作,到头来,还得自己把它买回来。他愈想愈气,不由得气出病来,以致在家闷声不语,病在床上。
这件事的来龙去脉,启功并没有与外人道及,只是在荣宝斋出版的《论书绝句百首》前言中含蓄地谈了这件事情。
《南乡子》诗中也说了这件事,曰:
“拙作论书绝句一百首原稿为友人携去,归于客商,展转复来燕市,价增竟至一倍。”
诗中有了进一步的论述,不知道内情的人,并不知详情细事,诗曰:
小笔细涂鸦,百首歪诗哪足夸。老友携归筹旅费,搬家。短册移居海一涯。转瞬入京华。拍卖行中又见它。旧迹有情如识我,哎呀,纸价腾飞一倍加。
《论书绝句百首》自序中说:
“……友人见约,为之手录百首,云将附印于注本之后而未果,转为赵翔先生聘之以去。竟蒙珍重影印,加以精装,薄海流传,不佞朽骨为之增寿矣……”
当他回忆人生的遭遇时,经常自嘲地说:“我这一生经历的坎坷,哪一步也没走到点儿上,到现在也就什么都无所谓了!”
“什么都无所谓了!”透露了他对自己人生命运的看法和高不可及的生活态度。他和别人观察问题的角度就是不一样,对处事和处情有独到之处,所以他才能了解人生而笑傲古今。即便在自嘲的生病中,时不时也要对人生东打一头西打一棒槌。如:
天旋地转。这次真完蛋。
毛孔内,滋凉汗。
倒翻肠与肚,坐卧周身颤。
头至脚,细胞个个相交战。
往日从头算。成事无一件。
六十岁,空吃饭。
只余酸气在,好句沉吟遍。
清平调,莫非八宝山头见。
启功先生的老友张中行,被推进医院,之后启功也因心脏不适坐轮椅被推进医院。而借此一“推”,启功在电话里对他说:“我现在成诸葛亮啦,天天坐双轮手推车。”然后转到张中行的病,他又有妙语,“心都坏了”,张中行嘴里顺势说一句:“是你先坏的,我随着也坏了。”
(摘自《启功杂忆》,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,定价:19.00元)